唐诗之路之宣城——
李白最后的十年（上）
文/在河
李白终究还是老了！
我们不愿相信，他自己也不相信。
暮春三月，宣城的杜鹃花又开了，这次开得比以往都更艳丽。
62岁的老诗人李白，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他只是拖着病体，迈着迟缓的脚步沿着敬亭山的石阶拾级而上。
看着漫山盛开的杜鹃花，他仿佛听到了子规鸟的叫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几声凄厉，几声断肠。
一首《宣城见杜鹃花》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蜀国曾闻子规鸟，
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
三春三月忆三巴。
37年了！
他终于想到了几千里之外的蜀地故乡，那个他25岁出走，就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
他抑制住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往事，但此时此刻，他的脑子像一个上紧的发条，不能再承受一点点压力，只能慢慢地松，慢慢地松。每松一圈，就有无数画面在脑海里回放。
时间，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不甘？是从容？是心如止水？是无可奈何？
他似乎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无论如何，此刻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又是一年春来。
我也最终来到了心心念的宣城——因为李白。
选择清明假期前往，似乎给这次行程增添了几分访古凭吊的意味。
清明时节雨纷纷，宣城对于杜牧也是很重要的地方，他曾两次在宣城为官。相比于以往每次清明都下雨的魔咒，这次出行杜牧给了通行证，天气也给足了面子，出奇的好，一路阳光普照，暖风习习。
从宁波出发，全程多公里，驱车要走杭甬高速，过杭州后转杭长高速，至长兴泗安转申苏浙皖高速进安徽境，经广德后便到宣城，用时4个多小时。
这条线李白当年也走过。唐肃宗至德元年（），为避战乱，56岁李白曾带着妻小从宣城出发，经溧阳过杭州，到达越中（今绍兴一带）。只不过他走的可能是水路，弯弯绕绕要花上更多的时间。
李白一生，可以分出几个明显的十年。出蜀后，他以湖北安陆为中心，进行了第一个游历的十年。他对自己这十年的概括是“酒隐安陆，蹉跎十年”，其实，没那么悲观。
从长安赐金放还，到安史之乱爆发前夕，他又开始了以梁宋为中心的第二个游历的十年。入世的经历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这十年他一直在积极学道寻找心灵的寄托。
而生命最后的十年，他主要活动在皖南，以宣城为中心，年过半百的他似乎又掉进了出世入世的循环中。这十年仿佛是他前半生的回放，一直在加深着他自身的矛盾，他变得更急躁，更让人同情。这时的李白是一个令人陌生的李白，但却是一个最真实的李白。
在这十年里，他在安徽写了首诗，占其诗歌总量的近五分之一，其中，写于宣城的就有39首。为什么晚年的李白会对宣城情有独钟？
因为一个人——谢眺。
（今宣州谢眺楼）
能让李白崇拜的人不多，谢眺算一个。
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祯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曾被后人反复引用、论证。据统计，李白在自己的诗中曾先后15次表达过对谢眺及其诗风的仰慕和赞美，更有很多次，甚至直接模仿过谢眺的诗句，可以说，李白一辈子对谢眺是反复激赏，仰慕成癖。
李白和谢眺不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也让天才的李白对谢眺崇拜得毫无顾忌。以李白的性格，同时代的人，写诗作文面对面地单练，他谁也不怕，当然也不会服。
对于同时代的人，他在乎更多的是友情。他曾大声疾呼孟浩然“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爱得相当赤裸裸；他也曾低声抽泣贺知章“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伤心到泪流满面；至于对杜甫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更多的是对小辈的提携和关爱。唯有对谢眺，他是真正当偶像在崇拜的，崇拜得相当认真。
谢眺早生于李白年，南朝齐人，出身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叱咤风云的士族大家——陈郡谢氏。高贵的士族血统，外加年少时的多才好学，让他很早就崭露头角，美名远播。19岁时，他“解褐入仕”，进入仕途，31岁时外调为宣城太守，人称“谢宣城”。无奈后来卷入政治斗争，被诬陷入狱而死，年仅36岁。
虽然英年早逝，但谢眺在文艺方面的成就足以让他不朽。谢家本来就有诗书传家的家风，出过很多诗人名家。东风再起的谢安自不必说，柳絮之才的谢道韫更是传为佳话，但最著名的还要数“大小谢”。“大谢”为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小谢”便是谢眺。
作为永明诗人的代表，谢眺的诗开始在形式上着重创新，讲究声律，注重平仄四声的变化，诗句读来朗朗上口，铿锵顿挫。同时他又进一步发展了山水诗，善于捕捉自然景色中最动人的瞬间，往往能以最清俊的诗句，道破自然之美，其五言诗被沈约赞为“二百年来无此诗也”，至后来梁武帝萧衍称帝后还追慕不已，对谢朓的诗是“三日不读，便觉口臭”。
谢眺的诗风对唐代的诗坛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尤其李白对他是打心底的低首服膺。
正如李白崇拜谢眺而来宣城，我也怀着同样的崇拜之情追随李白来到了宣城，第一站便直奔敬亭山而去。
驱车跨过水阳江，左转进入昭亭北路，一路前行，右手边便是宣城文化之魂所在的敬亭山。山不高，最高峰海拔米左右，但拔地而起于此处丘陵地带，更显其独树一帜。
山在水旁，城在山下，群峰绵延，满目清秀，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敬亭山迎来的第一位“仙人”是谢眺。他在宣城太守任上，曾无数次登临而上，并写下了“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的《游敬亭山》。继他之后，第二位“仙人”便是李白，他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千古名句，更是让敬亭山声名鹊起。从此，敬亭山变成了历代文人墨客打卡的圣地。
白居易来了，杜牧来了，韩愈来了，欧阳修、苏轼、文天祥也来了，历经千年，诗文词画作品也达千数，“江南诗山”的名声从此饮誉海内外。
清明时节的敬亭山游人如织，很多都是携带家小踏春而来。在游客中心取票之后，便可沿着上山道路一路向上。山路平缓，两边全是大片的茶田，一眼望去，满眼都是绿色。几分钟的路程，便到敬亭山第一处景点——广教寺双塔。
广教寺始建于唐宣宗大中三年（），兴盛于宋元时期，为江南千古名刹。香火绵延了数千年，但它最终还是没能抵挡得了日本侵华的战火，毁于年，但山脚下的两座建于北宋绍圣三年（）的双塔却倔强地没有倒下。他们像两只眼睛一样，当年曾怒视过日军的恶行，如今依然矗立着，温柔地守护着眼前的青山绿水。
再往上行走数分钟，两条路一左一右延伸开去，左边通往重生的广教寺，右边通往新生的弘愿寺，双寺对峙，矗立在敬亭山南麓，千年的香火总算得以重续。
其实，信仰的香火并没有文化的香火传承的稳固。一路走来，“江南诗山”美名得到充分印证，到处都能看到各种形式的题诗，当然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出现的频率最高，说李白成就了敬亭山，并不为过。
对于不经常爬山走动的人来说，敬亭山的规模正合适不过。沿着山间道路而上，不用费很大力气，30来分钟便能到达敬亭山的标志性建筑——太白独坐楼。
因为一首诗，建了一座楼，不可思议，但这件事发生在李白身上，又顺理成章。
如今的太白楼太新，新到油漆味扑鼻。
太白楼之名始于清代，之前只有亭，因为李白的缘故，亭子周围簇拥了不少楼阁庙宇，历代题咏碑刻也日渐多了起来。一处文化景观，就这样成型、发展、升级，直到毁于年的战火。
太白楼最近一次升级是在年，升级得很霸气。楼高31.5米，共4层，为仿唐建筑，依山而建，里面展示了一些关于李白的经历事迹等。
登山第四层，扶栏远望，远处是“江城如画里”参差错落的宣城全貌，近处是“相看两不厌”满眼苍翠的敬亭山，不得不感慨，宣城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时间回转到年前的那个秋天，李白看到的又是一个怎样的宣城呢？
唐天宝十二载（）秋，在安禄山在北方蠢蠢欲动的时候，李白应其从弟宣城长史李昭的邀请，第一次来到宣城。
离开长安又过去十年了。这十年，他依然四处漂泊。年近半百的年纪，他掩藏了许多侠义的锐气，更多的是游仙学道追求内心的自由和平静，但那颗“欲济苍生未应晚”的心总会时不时地鼓噪起来。
来到宣城，固然又要和各级官宦、文人墨客推杯换盏，游荡寒暄，热闹场中，看似快活，然而人潮之中的寂寞，只有自己懂。
这一天，他追随谢眺当年的脚步，独自一人登上了位于宣城北边的敬亭山。众鸟高飞，孤云独去，他慢慢地静下来，望着眼前的敬亭山，无言地坐着，此时的他像极了一个身外无物的老道，这就是他一直追求的生活的归宿啊。
只不过，这个归宿来得太虚幻，因为在这之前他没有像谢安那样“东山高卧时起来”的豪壮，也没有鲁仲连那样“功成拂衣去，摇曳沧州旁”的坦然，终于，他还是从虚幻中又落寞了起来。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沉在心底的才是真平静，说出来、写出来的也更是真虚幻，况且短暂的平静始终填不满、抹不平内心的沟壑。
第二年，他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他到过金陵、扬州、池州、泾县……直到“安史之乱”席卷而来。
此时的大唐早已今非昔比。
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改换天地。
安禄山的军队势如破竹，一个月即攻下洛阳，八个月便进潼关，直逼长安。风云变幻，玄宗皇帝仓皇出逃，第二年，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改元至德，尊玄宗为太上皇。
期间，李白北上梁宋，带妻子避难越中，后来又很不甘心地到了庐山屏风叠隐居了起来。这一年，李白已经56岁，他对叛乱深恶痛绝，对百姓深表同情，对两京失守心存不满，然而心有余力不足，他只能付诸笔端，以陈心迹。
但没想到的是，命运之手最终还是伸向了他，这一次，他没料到这只手竟将他拽入了无底的深渊。
永王李璘是玄宗的第十六子，此时领玄宗之命，任山南东路、岭南、黔中、江南西路四道节度使及江陵大都督，保卫东南。随后，他招募了数万兵士，顺江而下，直奔金陵而去，声势浩大。当他起兵东巡至浔阳的时候，因仰慕李白的名声，便几次重礼邀请李白入幕府做幕僚。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李白最终怀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和平乱的决心加入李璘幕府。
刚即位的唐肃宗得知情况后，看出事情利害。世道混乱，江东天险，李璘完全有可能割据江东，与自己争取皇位，于是他便命李璘回四川去保护太上皇玄宗。事成此势，李璘哪里肯听。唐肃宗下了一招先手棋，出兵包围了李璘，两个月左右时间，李璘便被消灭，定性为“谋反”。
这个罪名李白如何背得起，当他仓皇南逃至彭泽的时候，被捕入狱浔阳。此时的李白已经57岁，他这样一位倔强的老人遭此大难，可想而知内心该如何煎熬。
更可怕的是，按照政治犯的罪名，李白是罪该当诛的。
李白有没有死在狱中？
李白有没有后人？
欲知后事如何，
请看下回分解。
完
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