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和好友用免费视频网站vip账号 http://www.shcymc.com/2020/hongguanjingji_1114/26318.html汪茂荣,男,年生,安徽省桐城市人。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中学高级教师。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持社社员、中华诗词(BVI)研究院特约编辑、“诗教网”第二届国诗大赛评委、第一、二届“海岳杯”诗词大赛评委、安徽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安徽省桐城派研究会理事、安徽省李鸿章研究会理事、“安徽省近百年名家诗词别集丛书”编委、桐城市书法家协会学术顾问、桐城市诗词学会副会长、《桐城诗词》主编。著有《懋躬丛稿》,点校出版《睫闇诗抄》、《周弃子先生集》、《海外庐诗》、《诗法通微》、《坚白精舍诗集》、《周退密诗文集》、《唐玉虬诗文集》(后二种与刘梦芙教授合作。以上各书均由*山书社出版)。主编《安徽桐西汪氏宗谱》。“汪茂荣旧体诗选”获《诗潮》杂志社年“最受读者喜爱的诗歌奖”年度金奖。
《坚白精舍诗集》前言
稍具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研究中国历史尤其是文化史,绕不过的是一个又一个熠熠生辉的名门望族。客观地说,在以宗法为特色的中国古代社会里,名门望族既是结构社会的核心单位,同时又是传承文化的重要载体。这种一身二任的名门望族,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化名门。在古往今来众多的文化名门中,列名天下第一的,毫无疑问,当推曲阜孔氏。凭借特殊的历史文化资源,兼仗体制的力量,孔门堪称万世一系,源远流长,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条定律对于孔门来说是并不适用的。但除孔门之外,就很少有逸出这条定律之外的了,古代的如六朝的陈郡谢氏、琅玡王氏,近代的如德清俞氏、义宁陈氏均是。当然也有例外的,如桐城方氏就是其中的一个显例。梁实秋先生曾说:“桐城方氏,其门望之隆也许是仅次于曲阜孔氏。”钱理群先生也曾说:“桐城方氏是继曲阜孔氏以后对中国文化影响最大的家族。可以说,桐城方氏家族是中国文化世家的一个绝唱,在未来社会是不可能出现的了。”这里所说桐城方氏似嫌笼统,其实桐城方氏大族有三,曰桂林方,曰鲁谼方,曰会宫方。而就历史影响力而论,梁、钱二氏所说的当是指桂林方。诚如所言,桂林方自明初至近代,根深叶茂,代有名贤,声誉卓著者,即有方法、方学渐、方大镇、方大美、方孔炤、方象乾、方维仪、方以智、方中德、方中通、方中履、方文、方贞观、方拱乾、方百川、方苞等。而桂林方在近代最后一位大有名于世且给这个文化名门赢得巨大声誉的,当为方东美。那么,在一个盛极而衰的大家族里,方东美何以能曲终奏雅,为这个瓜瓞绵绵的文化名门再一次赢得巨大的声誉呢?这除了家学渊源及个人所具备的卓异素质外,因缘时会,适应社会转型并成功实现转型应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方东美(—),名珣,字东美,早年从金陵大学毕业后,即留学美国,获博士学位。归国后,任教内地及台湾多所大学,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被誉为“一代大哲”、“一代宗师”。当方东美尚在弱冠之时,由他的两位安徽同乡陈独秀、胡适发动的新文化运动正风起云涌,其十六世族祖方苞所开创的桐城派便首当其冲,被冠以“桐城谬种”的恶谥而横遭挞伐。其实,桐城之“谬”只谬在末流,而末流之“谬”初无损其固有价值,这是对古文学卓有造诣的章炳麟氏所早已反复强调的。斯时,代表桐城派末流的多为县外文人,而桐城本地的风气则并非一味守旧,自晚清以降,桐城代表性的文人学者如姚莹、吴汝纶等皆钦服西学,青年才俊亦多有得风气之先而留学东西洋者,固有的经史子集外,舶来的新兴学术亦渐为本地知识界所接受。这里撇开自然科学不说,只以人文学科中的美学为例。我们知道,现代意义上的美学在我国是一门为时甚暂的新兴学科,富有意味的是,现代最负盛名的几位美学家如朱光潜、方东美、宗白华、邓以蛰(核物理学家邓稼先之父)皆不同程度地与桐城有关。朱光潜、方东美为桐城人固不必说,宗白华则出自桐城鲁谼方氏,其外祖父方守彝是一位诗人,为理学家方宗诚长子;而方宗诚的次子诗人、书家方守敦(学者舒芜祖父)又与邓以蛰所出的怀宁邓氏有姻亲关系。朱光潜、方东美既同乡又同学,且交谊甚笃;方东美与宗白华则为中央大学的多年同事,交往亦密;一九四九年后,朱光潜、宗白华、邓以蛰又同为北大教授。关系密迩如此,不能不说是一个有趣的现象。而透视这个有趣的历史现象,我们所看到的问题本质,应是这些在“儒家的家庭气氛中长大”的青年才俊,受共同地域风气的影响,在旧学之外大量融入新知,从而逐一走上负笈外洋的道路,如朱光潜留法,方东美、邓以蛰留美,宗白华留德,直至学成归来,都讲上庠,名满天下,成为成功实践桐城文化新旧转型而学贯中西的新一代知识分子典型。职此之由,桐城派因着时代的原因,虽告薪尽;而桐城文化却凭藉着他们“时而中”的努力,依旧火传,且新机再发,生面别开,桐城之“种”何尝谬哉!因着这样新旧转型的历史背景,对于出身桂林方这个文化名门的方东美来说,能为桂林方曲终奏雅,赢得“民国以来我国哲学上真正学贯东西的第一人”的美誉,得到“他学问真好,不在中文系,可中文比中文系教授好;不在外文系,可外文比外文系教授好;不在西洋,可西洋哲学比西洋人好;不在和尚庙,可佛学比和尚好”(孙智燊《言有尽,愿无穷》)这样高度的赞誉,便觉得其来有自,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方东美逝世后,人们将他定位为“一代大哲”、“一代宗师”,就其学养与成就而论,这样的定位应是十分准确的,而方东美本人则更愿意将自己的身份确定为“诗人兼哲学家”。(方东美《生生之德》。以下凡引文未标明作者名姓者,均为方先生著作。)因此,本文对方东美作为“一代大哲”、“一代宗师”的一面略而不论,而只就其作为“诗人哲学家”的一面展开讨论。就诗人而论,方氏给我们留下了一部厚重的、多达近千首诗词作品的《坚白集》。仔细研读这些戛戛独造的诗作,我们觉得很难驾轻就熟地用些常规的标准和趣味来品评这些作品。无已,“论从史出”,我们不妨将方先生所认定的“诗人兼哲学家”衍义为“诗人中的哲学家”和“哲学家中的诗人”,并以之作为两条标准,来批评他全部的诗作。这样,或许虽不中亦不远矣。
一
说方东美是“诗人中的哲学家”,意味着我们不能从一般意义上来看待作为诗人的方东美,他本人曾说:“我自己的真情感,也许不在我的哲学思想里表现出来,而是在我的诗词里面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假使大家要看我非严肃的一面,恐怕在我的文学兴趣那边,还表现得多一些。”(《传灯微言》)这种在诗中所表现出的“自己的真情感”,因着“哲学家”这种特殊的条件,其所达到的深度、广度和高度,便远非专事吟咏、情感浮泛、思想苍白的专门诗人所可比拟。怀特海曾说“哲学与诗相近”,我们是否可以倒过来说,方东美的诗与哲学相近。因之,其诗中所张扬的生命精神和渗透的忧患意识,与其说属于诗人“自已的真情感”,倒不如说是属于哲人“自己的真情感”,无哲人的睿智和情怀,这样富有超越意义的主题应是艰于表达甚或是无从表达的。就这个角度而论,方东美堪称“有诗人最高的情操,哲学家的最深思想”(杨士毅《方东美先生纪念集》),认定方东美是“东方诗哲”倒是恰如其分,并不为过的。
下面试作具体论述
(一)张扬生命精神
作为哲学家,方东美偏爱生命哲学。因之,在建立其形上学本体论时,便没有遵循宋明理学建立形而上本体论所具有的传统,按照“理本体”或“心本体”的方向发展,而是选择了柏格森和怀特海的生命哲学、《周易》的“生生”哲学作为自己确立形而上本体的思想资源,并冶于一炉加以创造性的发挥,把“生命”作为“究极之本体”。他认为:“生命包容一切万类,并与大道交感相通,生命透过变通化裁而得以完成,若‘原其始’,即知其根植于无穷的动能源头,进而发为无穷的创造历程;若‘要其终’,则知在止于至善。从‘体’来看,生命是一个普通流行的大化本体,弥满于空间,其创造力刚劲无比,足以突破任何空间限制;若从‘用’来看,则其大用在时间之流中,更是驰骤拓展,运转无穷。”(《中国人的人生观》)他又认为:“生命大化流行,自然与人,万物一切,为一大生广生之创造力所弥漫贯注,赋予生命,而一以贯之。”(《中国哲学精神及其发展》)生命的精神既然无处不在,而“宗教、哲学与诗在精神内涵上是一脉相通的:三者同具崇高性,而必藉生命创造的奇迹才能宣泄发挥出来。”(《生生之德》)既如此,落实到方东美的诗来说,他之作诗就显然“乃是吾人发挥生命效力以描摹生命神韵”,寄托其“生命情调”,并“了悟生命情趣之神奇”的,所谓“吾人挟生命幽情,以观生命诗戏”(《生命情调与美感》),在其诗作中可说是得到了大量的表现。具体来说:
1、感悟生命的本质
方东美认为,世界的本体是生命,生命的本质在于世界时间意义上的生生不息的创进,生命的历程就是一个“和谐创造”的历程。在《读易》一首中他对这种生命的本质和历程作了富有诗意的表述:
定位挥元气,流形合大和。风云升降理,日月去来波。博化行天健,旁通载物多。括囊裒易简,三极自包罗。
又如《从圣泉寺越岭下虎头岩》:
和煦献初夏,原隰郁青青。薰风扇芳草,逸翮度高冥。云霞垂象丽,山川写性灵。升降撰玄德,袌一守清宁。旁通制大理,乾元坤流形。品物常推迁,新故运不停。化工成太和,从类播芳馨。幽人体天健,与时亦偕行。……
旨哉“幽人体天健”,这里诗人通过俯察仰观,妙得玄解,肯定天道之创造力,充塞宇宙,流衍变化,万物由之而出,表现的是儒家的“广大悉备的生命精神”,诚如《周易》所云:“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由此可以看出,儒家的立场就“是生命的立场”,而儒家的根本精神“就是诉之于创造性生命。”不止于此,对于服膺儒家《周易》“生生”哲学的方东美来说,还由此进一步认为:“宇宙与人生情理一贯,根源于生命本质。生命之本质在于创进。”在大化流衍中,“天人合德”,“把一切世间的真相、人生的真相在时间的历程中展相开来,使它成为一个一个创造过程……”在这个创造过程中,作为“为天地立心”的人,当践形尽性,乃至提升生命,完善人格。而在方东美的诗里,对于这样一个兴会淋漓的人之生命的创进过程,我们即有着一种非常亲切的感受,且看他的《遣兴》:
伟哉人之生,葆真复持盈。寄语瞢腾者,谁能解此情?
人秉天地之气而生,居三才之一,“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则人之生何其伟哉!而一旦汩于物欲,诱于势利,则鲜有能珍惜生命、葆真持盈而不被异化者;若生命被异化而不复葆真持盈,则何来践履,何谈创进,此正为方先生寄语“瞢腾者”深意之所在也。
生命久相亲,绸缪共甘苦。今宵不忍别,明日还相与。相与值佳期,莺声传妙绪。(《情词》)
这里莺声所传当为生命的“妙绪”,生命的妙绪不独在“葆真持盈”,尤在“相亲”、“相与”、“绸缪”,恒久如常地培养元气。若然,则生命的创化其动愈出,其进愈至,而沛然莫之能御。如此妙绪,“瞢腾者”固不能解,“聪明者”又岂肯致力焉?
君年富且强,君力更闳美。挟之以创业,超诣谁与比?渺渺怀忧心,往者终已矣。(《写怀》)
生命的本质在于创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既降大任于人,人亦当尽人能,立人极,挟闳美之力,以建德立业,空灵超诣,卓然优入圣域。倘从躯壳起念,蹉跎岁月,浪掷生命,则“往者终已矣”,而终难免“渺渺怀忧心”了。在《坚白集》中,类似这种因对生命本质的深度把握而滋生的人文关怀,曾一再流露于具体作品中。如《流芳》:
植芸当初夏,裳裳扬其华。及时流芳泽,弹指忽已赊。迴首挹清芬,戚戚令人嗟。
又如《调笑令》:
生命,生命,谲幻真如优孟。狂情热意当前,顷刻化入冥烟。烟冥,烟冥,杳渺空虚难诇。
这是用诗“衡论生命的径向,以树立价值的标准”(《科学哲学与人生》),体现的是哲人的睿智和仁者的情怀,恢张的是“宇宙大化流衍中遍在万有的生生之德”。(《生生之德》)由这种“遍在万有的生生之德”,我们可知,生命的本质即在于创造,而创造着的生命是最忌束缚的:
嗟彼笼中鸟,幽栖辞林表。奋翼不能飞,弄舌恋春娇。(《芙蓉鸟》)
创造着的生命当居易俟命,安贫乐道:
炊金煮石寻常事,众苦难摧百炼身。爱着鹑衣薰茝臭,新诗养梦未全贫。(《生事一首示内》)
当瑰意琦行,超拔绝俗:
挥霍我权奇,操持生命欲。来日意方长,腾欢万事足。怀远若为情,宏毅天所属。念兹在兹心,瑰琦自绝俗。(《狂》)
当能苦其心志,坚忍纯笃:
世人恣欢谑,君何徒悲伤?劝君广胸臆,毋使泪盈眶。澄怀感有余,幸福自来将。(《自慰》)
创造着的生命始终是把握着当下,充满着快乐:
他世与来生,吾意独不属。此世委尘埃,他世更窘促。大地鞠吾生,欢乐萦心曲。(《述怀》)
创造着的生命力不舍昼夜,是清新刚健、永不枯竭的:
生命甘如饴,绵延复滋蔓。安详而妥帖,不杂忧与恨。蕴藉好精神,清新且雄健。妙曼恣欢乐,胜情长如愿。(《酣情一》)
生命就是植根于这种无穷的动能,凭藉其生生不已的本性,发为无穷的创造历程。而作为生命主体的人亦随着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衍,一层一层地向上提升生命的精神,去不断追求更高的境界,更完善的人格。这种人格精神不断超升的境界在方诗中亦有大量的表现:
心灵翔太清,肉体羁尘境。……我亦间世英,立地想超升。脉脉向苍冥,悠悠终古情。(《书怀》)
……腾雷阗怪壑,骤雨压奇峰。矗立高墉上,心如万古松。(《立马长城遇暴风雨追思往事之作》)
趣我入太虚,培植艺与力。钩心探丹鼎,幽然荡精魄。纵为*冠欺,恍惚亦可怿。斋心怀所往,空幻窈难测。(《道心》)
流云衔日送新晴,显神明,气纵横。山外轻雷,輷殷振金声。道路飞廉乘鹥上,天在处,我能行。(《江神子·次韵追和辛稼轩》)
……寂照天微笑,凝辉地绝尘。两间甘露渰,傲睨一诗人。(《晚晴》)
狂风骤雨搜花去,酬我葐蒀夜气新。一阁招邀天上月,三心凭转法中轮。游文高远绵穹壤,养性清宁浣劫尘。万象都来作宾客,崇光寂照意生身。(《阁夜》)
这种人的生命精神层层超升的过程,是不断提高人的“生命地位、生命成就、生命价值”的过程,方先生借用佛教名词,称这个阶段的生命流程为“上回向”。但生命的创进要止于至善,还不仅限于此,生命价值的最高实现还在于生命流程的“下回向”,将一己的生命“贯注到整个人间世”来,厥尽参赞化育之天职,秉承个人道德价值之崇高感,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诚如其《十六字令》所描述的:
奇!人生妍妙竟如斯,世界海,须赖尔扶持。
又如《生意最可观》一首所述的:
卓尔蒸民,亦丰斯殖。式则群花,苏菲不息。
作为生命主体的人只有如斯的“式则群花,苏菲不息”,才能成为儒家所谓的“圣人”、道家所谓的“至人”、佛家所谓的“觉者”,从而实现生命的“最高价值统会”,“使人类成为参赞化育者,使世界成为顺成创造之德的领域。”(《生生之德》)
2、感受生命的机趣
方东美认为:“天地之大美即在普遍生命之流行变化,创造不息。……换句话说,天地之美寄于生命,在于盎然生意与灿然活力,而生命之美形于创造,在于浩然生气与酣然创意。”(《中国人的人生观》)他又认为,一切文化都是“生命精神的符号”,“不论它们是任何形式,都是充分表现这种盎然的生意(一切艺术都是从体贴生命伟大处得来的)”,“都是发舒生命欲与生命力”。(同上)如此,则作为文化艺术种类之一的诗歌当亦不例外。从相关资料可知,方东美平生服膺歌德的名言,“说诗的功能在作生命之梦”(方天华《坚白精舍诗集·后记》),认为“生命意趣播大于诗戏,自觉缤纷错杂,光怪陆离,令人兴感无穷”(《生命情调与美感》)”,“诗人词客,虽置身于弹丸之地,亦能发抒心灵,拓展心意,以充塞无涯虚境”(同上),“他们的线条摇荡生命的浓情,他们的色调敷写心灵的密意,他们的形象涌现自然的纯美,他们的幻想渗透人类青春时代的欢心。他们以这种活泼泼的精神观感外物,默察内心,觉山的笑容,水的秀色,花的幽香,树的动态,日月之明媚,大气之温馨,鸟兽之恬怡,蛩鱼之逸乐,壮士之雄健,少女之袅娜,儿童之真纯,无一不尽情发泄生命的动力。他们要藉艺术的创造来缀饰生命的美感”。(《生命悲剧之二重奏》)因此,我们从方东美的诗里,大至长宙大宇,小至一草一木,亦处处能感受到生命的机趣。
(1)感受大化流衍
在《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中,方东美对大化流衍的生生之德有一段精辟的论述:“宇宙普遍生命乃一活动创造之实体,显乎空间,澈该弥贯,发用显体,奋其无限创造力之伟大动量,气势磅礴,大运斡旋,克服空间一切限制。性体本身,似静实动。就用言,生命大用外腓,行健不已,奋乎时间,而鼓之发之,推移转进,蕲向无穷。于刚健创进,欲以见其动;于柔绵持续,欲以见其静。”而在《自然》一诗中,我们则对这种“苞容万类,绵络大道,变通化裁,原始要终”的生生之理有着更形象的诗意体会:
自然缫长丝,乙乙投金梭。运转以不息,百世可奈何。万籁苦争鸣,意绪如飞紽。谁能理繁弦,谱之入长歌。高下见节奏,抑扬音调和。事散而为万,理一以贯多。浩然流心声,韵美若鸣珂。
面对这样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生机,无一刻不发育创造,而生生不已;无一地不流动贯通,而亹亹无穷”(《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我们既不能一味地“豁胸呑八荒,括囊尽众妙”(《游石门》)般地徒发玄想,亦不能一味地赞颂“天地之大德曰生”,更不可若“乾坤任转轂,物外一庄周”(《索居嘉陵江畔》)般地逍遥物外,袖手旁观。既如此,则我们又当如何呢?先请看东美先生以下的诗句:
腾骞寥廓上,浩气欲横参。(《书情》)
大化安排有我,乾元统贯无前。(《西江月》)
呵,大化中原来有个“我”在,这个“我”是天地的灵明,点化着宇宙,参赞着化育,如此方能立人极,成人能,成就生生之德,提升至高无上的人格,以完成生命的终极意义。
(2)感受山水灵奇
方东美经常告诉学哲学的学生,学哲学的第一门课,应当是坐飞机,看大海,登高山。他自己虽寡于交际,却性喜山水,所作《含光老人用太白诗意写龙舒山水见赠赋此称谢》就曾明确地说:“少小潜龙舒,性分适山水。西挹天柱岚,东吸海霞髓。眄南属江涛,迣北淮云委……”避地重庆期间,“每逢周末假,就带全家出门旅游。夜晚回来,万家灯火,孩子们叫累喊饿,他还嫌不过瘾。”(杨士毅《方东美纪念集》)后来为了防空袭的原因,又曾借居堰口农舍,那里山水清嘉,宛如世外桃源。几个月里,他几乎天天出游。《坚白集》中的《堰口消夏》、《堰口即景》、《堰口隐居寄李证刚教授》、《堰口幽居怀胡小石》皆作于是时。为增加兴会,我们且看其诗中自述:
胜游探其幽,意远而心玄。(《遐想》)
托命于空明,婆娑削尘虑。无穷翔远心,去住有佳处。(《野望》)
乐生肆游衍,自然导其前。(《原野》)
由此可见,作为哲人的方东美真可说是有“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了,因之终生耽情山水,好游亦复善游,屐齿所印,灵光四射,无不淋漓尽致地洋溢着生命的精神。方先生自己就认为艺术表现生命,不是生命现象的刻板纪录,而是“以精神染色相,浃化生命才情,而将万物点化成盎然大生机”。(《中国人的人生观》)欣赏这样表现山水自然的艺术品,便感觉着“总有一股神妙的机趣贯注其中,点化万物,激励人心”。作为其理论的实践,方东美的山水诗处处显示的正是这样一种“以才情点化万物”的生命情调。如:
怡情泉写韵,悦性鸟能言。大壑纷弹曲,深林雅奏埙。……(《林壑晓坐》)
“鸟能言”,“纷弹曲”,这不是大自然在坌涌着生机,山水林壑在演奏着生命的乐章吗?
又如:
震电一声秋到也,满天罗幻出新辞。(《雷雨》)
不说六经,天地自有至文演,大化纵浪呈妍如数典。(《雨后盘溪观瀑》)
“出新辞”,“如数典”,自然不正如文章妙手般地挥动着如椽巨笔,在山水之间,书写着生命的“至文”吗?
又如:
情酣千嶂绿,意古一江臞。夜雨融诗梦,朝晴展画图。(《春晓》)
如此,则大自然犹如一位画师,在诗梦迷离中,逸兴勃勃,而给我们尽情挥洒了一幅饱孕着生命情调的青绿山水图。
又如:
一片浑沦谁凿破,弥纶天地有光辉。空灵画意山蒙养,烂缦词心海发挥。……(《下金瓜山磴道雨霁云开山容海色幻美难缋状之以诗》)
“空灵画意”,“烂缦词心”,这又让我们看到了在长山巨海之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共同交织成的一卷光辉灿烂的生命华章。
如此充满生命灵性的山水世界,不独令我们留连忘返,连方先生自己也由衷感叹:“看山如审美,寤寐不相违。”(《晓峰》)因之,从这些表达“寤寐不相违”的诗作中,我们固然见识了方先生的“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李白诗)的功力,但更深切感受到的,应是方先生作为诗人的生命精神在山水间的勃发跃动,而这却并不是每个诗人都能达到的生命境界。那么,同是诗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仙凡之别呢?我想,方先生自己所说的一段话就能很清楚地解答这个问题,且亦最能见出他的匠心所在:“艺术创作,……即以自然之身心投向自然之怀抱;更将宇宙之奥妙摄入一己之灵台。……艺术家之理想,成了大自然之范型;大自然之条贯,转变作艺术家之意匠。艺术创造宇宙形象之美,乃竟契合天然;宇宙泄露艺术神机之秘,适以完成自我。艺术天才之神工*斧,可以设想人类,趣令别出新样,剔透玲珑;又能创建世界,使之提升超拔,脱尽尘凡。”(《科学哲学与人生》)
(3)感受花鸟精神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第二届世界诗人大会在台北市举行,方东美应邀作了题为“诗与生命”的演讲,在这个演讲中,他表达了这样一种看法:“生命的现实就是苦难!在这烦恼的世界里,如果只求生存,那样即是多才的诗人们,也够痛苦的。我们应该依照智慧的启示,投身穷境,为高尚的目标奋斗。自力制作的解脱乘具,经过创造理想的漫漫长途,必须在时代的波动间支持我们,才能安达彼岸。难得的内心启迪,一旦臻至,就会为我们显示一个神圣的经验世界,其中千古的极乐取代了长年难耐的生命悲剧。诗词的幻象可以帮助我们穿过悲惨生存的圈套,而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不仅是希腊的古诗人,现代所有的诗友都应该将生命结束的悲伤,转认为精神的凯旋。”旨哉斯言!那么,作为诗人,方东美自己又是怎样“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的呢?我想,除了他在诗中精心营造的山水境界外,堪与之媲美的,当是充满生命精神的另一诗境——花鸟世界。在方东美的全部诗作里,花鸟题材的诗就占有相当的比重。这里,我们对此类作品不作笼统地分析,而只以其中的咏梅诗为例来作一个案解析,因为咏梅诗在《坚白集》中量最大,也最富有个性特色。
方东美的咏梅诗大多作于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作为在万方多难的特殊生存状态下的生命情调的寄托,方东美爱梅并大量咏梅,这在其生命发展史上,无疑是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的。从这些咏梅诗中,我们既可以观照到方东美完整的人格,又可以触摸到方东美的生命脉搏,感受到方东美生命节奏的盈虚消长。所谓“诗词的幻象可以帮助我们穿过悲惨生存的圈套,而开垦精神自由的新天地”,“现代所有的诗友都应该将生命结束的悲伤,转认为精神的凯旋”,方东美不但是这样说的,而且也是这样实践着的。谓予不信,则不妨来欣赏他的《寒梅浴月歌》:
瓦瓶养性心更洁,截干斫根留生诀。元气纯全天地设,梅柯金刚杈枒铁。玉骨冰肌坚贞揭,虚室怀芳尘想绝。儗人轩轩神傲兀,格高品圣谁渎亵?罘罳影流溶溶月,癯仙僵卧太古雪。冷淡为欢飡玉屑,衔诗造妙能濬哲。
这首长古格高韵清,可视作是彼时彼地方先生生命状态的夫子自道。古人云“诗无达诂”,方先生未必然,我们却也未必不然。因为人梅之间,主客交融,有着太多的精神贯通之处。如首二句,岂非方先生兵罅劫火之间,生离死别,琐尾流离,避地渝州穷乡僻壤经历的真实写照乎?接下来六句,则反映了方先生虽历尽颠沛流离之苦,却穷且益坚,有操有守,昂藏于天地之间,并由此而全面提升了生命的境界。煞尾四句,则凸现了方先生的哲人本色,虽僵卧冷月寒雪之中,而形癯神王,人天眼开,以演绎玄义,贞下起元,批导民族文化生态;生命而如此发舒,则任是冷淡生涯,然人生之乐又孰有愈于此者乎?
在方先生笔下,梅的生命形态的展布还远不止此,对梅的生命精神的感受亦比此要宽广深厚得多。他感受到了梅的元气淋漓:“揄扬国命臻无极,元气淋漓大化中。”(《次鲁实先生朱梅四绝韵》)梅的风华绝代:“一笑嫣然春夺魄,万花羞落泽山平。”(《同上》)梅的冰清玉洁:“瓦瓶一天地,诗思养梅*。……形标冰雪韵,影绘月波痕。”(《瓶梅》)梅的情意绵绵:“绝品天香隐几咍,红妆作意泥人来。”(《对梅薄醉》)梅的风神缥缈:“一簾幽影传风骨,尽室清芬养性灵。”(《梅影》)梅的娇憨:“娇多佯傅粉,瘖口为衔诗。”(《调粉口梅》)梅的禅悦:“道场应有天花坠,潇洒维摩不缚禅。”(《梅》)梅的玄悟:“欢心披点点,妙相启时时。”(《瓶梅》)梅的任性:“天真解洩春光秘,梦遣梨*只为君。”(《红梅》)梅的善解人意:“认取诗人心里事,飘飏香雪一星星。”(《野梅》)梅的悲悽:“焉支界泪情深浅,谁筑遗台号望乡。”(《梅有名成都二红者戏题》)梅的才情勃发:“灵府芳菲舒藻思,潜移造化与春来。”(《山行见梅》)梅的大象无形:“空空专一色,一色寄梅*。”(《赏梅》)梅的生生之德:“淡妆时候,数点春心透。”(《点绛脣·梅》)梅的新变:“明日更生春,芳菲适我新。”(《菩萨蛮·庚辰蜀中除夜咏梅》)梅的永恒:“素菂天为种,飘香五百春。”(《咏先德遗植梅花二首》)而最深切感受的则是梅的立己成人:“冰心入墨池,墨业随迁善。”(《梅蕊坠研感赋小诗》)最亲切感受到的当是与梅的心心相印:“活态生香能寿世,似梅人格属吾家。”(《次鲁实先生朱梅四绝韵》)
对梅的生命情调的把握,为诗人营造了一个圆满具足的生命世界,在兵戈满地的环境里,它安顿了诗人孤寂的灵*,发舒了诗人旺盛的生命力。而当抗战胜利返京后,重遇梅这生命中的故知时,便不禁发唱惊挺,情见乎辞了:
轩昂不受春风醉,傲雪凌霜清绝地。八载凄凉惜娉婷,红妆今始为君试。(《收京后初见朱梅放花》)
转眼间兵戈再起,九域扰攘,生灵涂炭,当诗人为此悲愤咤叱、百无聊赖时,又是谁来抚慰诗人受伤的灵*,重新激发诗人生命的灵光的呢?仍然是梅:
生憎兵戈毁大千,凄迷渰泪倚樽前。丹心掩冉同哀乐,相伴狂吟五百年。(《辛卯正旦对梅口号》)
(4)感受天人合一
在《从比较哲学旷观中国文化里的人与自然》一文里,方东美认为西方人的观念是条理清晰的,中国人的观念是浑融一片的。职此之故,中国文化的最大特色,就是能关照人在世界中生命的全面。中国古代三大哲学传统,儒、道、墨三家,可以说都是致力于把握人和自然的合一。在中国哲学里,自然是宇宙普遍生命的大化流衍的境域,是一个和谐的体系,是神圣的、幸福的境域。“天地有情谁解得,画人今是不材樗”(《展览会观画》),对于这样一个精神上下与天地同流的生命境界,岂只有不材之樗的画人才能赏会的吗?此亦未必。作为诗哲,方东美对此即有着更深层次的体悟:“收视返听意有取,妙趣存神忘我汝。”(《闻乐》)他在诗中亦曾一再抒发这种“妙趣”:
扶梦诗心妙,含情物色新。……大化相寻绎,穷神乐最真。(《野望》)
诗人赋就铿锵句,万象宾心慰寂寥。(《月下诗成》)
日月齐辉成大易,摄持元气养微躬。(《巴山晚眺》)
化工成太和,人类播芳馨。幽人体天健,与时亦偕行。(《从圣原寺越岭下虎头岩》)
万古垂纶养性天,……恬风澹月与周旋。(《严陵濑》)
在这个真力弥满、贯注万物的境界中,人与天地并生,万物与人为一,而共证创造生命的雄奇。“它仿佛是一种充量和谐的交响乐,在天空中,在地面上,在空气间,在水流处,到处洋溢着欢愉丰润的生命乐章,上蒙玄天,下包灵地,无所不在,真是酣畅饱满,奇欤盛哉!”(《中国人的智慧》)与此种中国文化相反的是,近代西洋文化则继承、加剧了希腊文化的“恶性的二分法”,并把它推到了极致。在这种二元敌对的系统中,人与自然被打成绝对排斥的两橛,人是自然界的主宰者、征服者,而自然界只不过是供人勘天役物的对象。这种人与自然界极端对立的观念,虽在一方面刺激了科学上精纯智慧的发达,却在另一方面也导致了近代崇权能、重物理而轻人伦的恶果。正因为如此,方东美提出了富有东方特色的“机体主义”思想模式来弥纶西洋这种二分对立文化的不足,“机体主义旨在融贯万有、囊括一切,举凡有关实有、存在、生命、价值之丰富性与充实性,相与浃而俱化,悉统摄于一在本质上彼是相因、交融互摄、价值交流之广大和谐系统,而一以贯之。”(《生生之德》)由此可见,机体主义的方法论意义就在于反对二分法,提倡以浑融的眼光看世界,将世界视为旁通统贯、重重统贯、圆融一贯、彼是相因、交融互摄、浃而俱化、创进不息、生生不已的广大和谐系统。此种精神在宋儒的思想中即有着集中的表现,诚如方东美所说:“宋儒发挥‘备天地、府万物’的精神,而把它在生命上表现出来,成为所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仁’。这是儒家的根本精神——是从‘天人合德’、‘天人合一’、‘天人不二’等观念中产生出来的。”(《新儒家哲学十八讲》)所谓“民胞物与”、“一体之仁”,方先生见得深,才能如此道得着。我们可就此再举其一些诗作来进行赏会:
神全能化物,和兑作洪陶。(《秋夜坐忘》)
老至春犹在,神全天不言。坐忘融鸟语,习静任蜂喧。(《廊下冬暄》)
意密花醺我,神和鸟趁人。(《晴》)
停砧立尽横塘路,偷向桥边泣落花。(《青溪遥瞻俯濯》)
若问何以才能进入“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境界呢?答曰当克服形气之私,泯灭机心,从而“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长葆若方先生《儿女行》中所洋溢着的“童真”和“赤子之心”:
华生三月呼耶孃,每饭嬉嬉侍桌旁。岁半著棋如酌觞,宾主纪理网在纲。数茎鹤发额前荒,服牛乘马逼羲皇。总角就傅人称,,狂来好作弟兄王。觉倪倪觉分短长,亦刚亦柔难称量。刚者内柔爪若螃,刺人脂肤意转恇。饮馔迫促贪如狼,宿慧专精在九章。柔者中坚貌僙僙,昂首天外自引吭。啸歌卿云为国光,歌罢斗狠胜腾骧。弱女趋步尚倚床,学语学讴恣鼓簧。娇痴玲珑秋海棠,一语忤心泪夺眶。转瞬跳踉复故常,谑浪笑敖室生香。
(二)饱孕忧患意识
《易传》云:“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哲学家俯察仰观,每比常人更多忧患意识。向上,这种忧患意识往往会构成极深研几、造就天人之学的主要动机和动力;向下,则于现实洞察幽微,每多殷忧之疾。虽说大哲学家很少能成为大*治家,如柏拉图所云的哲学王只不过是理想主义的臆说,孔子也只是在死后才被尊为“素王”而已;但大哲学家从来都不脱离现实、远离*治,其“殷忧”的内容亦每与现实息息相关,甚至“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陆九渊语)哲学家的沉潜高明,使得他们有着发达的理智和深刻的情感体验,故操心也切,虑患也深。忧患所及,于现实亦每每有针肓起废之功。作为一代大哲,这一点在方东美身上就表现得极为突出。
早在学生时代,方东美即密切